余温过火

女儿五官之中，眼睛最像她，又圆又亮，瞳仁像颗葡萄。

她在清澈的眼睛中看见愣住的自己。

小樱桃今年五岁，在读幼儿园。

每次接她放学，她一眼就能从一堆豆芽菜里看见她，和谢景深一样。

白得像块玉。

别的小朋友总是父母长辈轮换着接，只有她风雨无阻地在门口等。

外婆串了太多珠花，眼睛不好，怕丢孩子。

小樱桃每次都乐颠颠地朝她跑来，小兔子一样扑进她的臂弯，只是偶尔在门口张望。

“你掉东西了吗？”

“不是呀，我在找爸爸！爸爸一直不出现，会不会是躲在哪里看我们呢？爸爸一定很害羞！”

她天真善良，没有单亲家庭的概念，为缺席的父亲找理由开脱。

捧上自己热乎的小心脏爱他。

也许一次次落空的回头，她接受了自己的确没有爸爸。

“妈妈，程叔叔会成为小樱桃的爸爸吗？”

医院叫号了，宴枝枝牵着女儿朝里走。

“不会，程叔叔是***好朋友。”

她大学休学了一年，毕业后换了手机号，重新注册了社交账号，曾经的账号再没登陆过。

她和过去一切切断联系，除了程以舟。

他和她初中就同班，高中在她隔壁，住她家楼下。

家里时常有人拿刀棒来闹事讨债，她就会躲进他家。

他妈妈煮面条给她吃。他们家情况也不好，但还是给她加鸡蛋。

她在桌上嗦面条，程以舟就在昏沉的小灯下写作业。

将自己的错题集给宴枝枝看，偶尔帮她补课，有时还用自行车捎她上学。

他也在A大，生产那天，她妈妈都没敢告诉，是他守在产房外。

跑前跑后，照着视频学怎么抱孩子，怎么喂奶，怎么照顾产妇。

这几年，宴枝枝还清了外债，卖了青城老家的房子，在城中村按揭买了个二手房。

有个朝阳的小露台，一室一厅，但在顶楼有个阁间，推门出去还能种菜。

程以舟知道地址，逢年过节都拎东西来，节假日发了东西也往她这塞。

航天单位，发的又多又好。

门吱呀一声开了。

“回来啦？”

宴玲从厨房出来，手里在打鸡蛋，白炽灯亮着，她还是有点看不清，要眯着眼睛。

“小樱桃，晚上我们吃鸡蛋饼好不好？”

小樱桃欢呼一声，抱住外婆的小腿：“好！谢谢外婆，小樱桃最喜欢吃鸡蛋了！”

电视机旁边有个大塑料袋，宴枝枝***看了看。

里头是几摞串好的珠花，摞成小山，也不过十来块钱。

“妈你让眼睛休息会，以后别穿这个了，划不来，你不怕看不清孙女啦？”

宴玲知道这个赚钱少，但是她没有退休金，只能靠吃女儿本。

何况还有个孩子要养，娘仨的小家，不说拖后腿，她总是想要付出点什么。

眼睛没法再摆摊，宴枝枝每月给她一笔生活费，让她在家做饭就行。

“哎呀，你攒钱给我做手术，我就不能给小樱桃攒学费？”她将鸡蛋下锅，冲楼梯口大喊，“你别给我扔了啊，明天有人来收的。”

这楼隔音约等于没有，宴枝枝在楼上铺床，一块墙灰落下来，她从床单上掸走。

*

晚上，她坐在电脑前加班，关着门，还是露出点楼下动画片的声音。

林屿概念工作室，设计组在线上开会。

江姝，设计总监，宴枝枝的顶头上司在发火。

“为什么会有这么多需要修改的地方？组会白开了吗？你们到底是不是专业设计师？在华耀这种顶尖客户面前也能掉份？”

她手机里的微信小群也消息不断。

这是设计组私人小群，原本的五人组，宴枝枝成为了组长，但小群氛围没变。

“一稿肯定会有需要改动的地方啊，又不是过稿仙人，哪能一次过？她就是纯舔华耀！”

“还三天之内改好，她到底懂不懂设计啊，口一张，辛苦的还是我们这群牛马！”

“我听说她之前是学财经的，和市长那边沾点关系，高干千金随机找公司添乱罢了，上次听见她喊许总表哥。”

江姝骂了半天，没人理她，她沉默几秒，枪口对准宴枝枝。

“哪里来的电视声儿？宴枝枝，工作和家庭要分开，不然两头都讨不到好！”

宴枝枝不能闭麦，只能拿被子把门缝堵住。

回到座位，手机里新刷了几条为她鸣不平的话。

“她肯定嫉妒枝枝姐，上次偷翻人家化妆包被我撞见！”

“枝枝姐是我见过最好的同事，和第二好的妈妈，第一好是我妈，哈哈。”

孙航在群里发了张宴枝枝在工位午睡的照片。

照片里女人侧趴在羊驼抱枕上，低马尾，小脸白皙美丽。

温眉低垂，琼鼻樱嘴，是南方温婉而清丽的气质。

“神颜。”

“唉我去，小孙子你拍这么美，不要命啦？”

江姝的话对宴枝枝来说根本没有杀伤力。

她吃过最苦的东西，生活上的其他小坎坷就不再难以下咽。

但群里的安慰让她不由暖心。

照片里的她和大学生时没两样。

但心境早已过不同。

十五分钟后会议结束，宴枝枝打开华耀发来的邮件。

几乎每一页都有圈画批注，初稿来说是正常的。

但早上汇报的时候谢景深明明只提出了迎宾树的修改。

现在新增这么多，连地砖样式都指名了。

这点他倒是没变，格外挑剔。

如果是他的东西，就要一分一毫都符合他的心意，不然入不了他眼。

小樱桃被抱上来的时候已经睡着了，宴枝枝调暗灯光，为她掖好被子，又轻轻坐回电脑前。

小组内已经分好工，她一条条对着修改意见重新画图。

睡前翻了下手机，两个小时前程以舟发了条消息，问她吴老师女儿的升学宴回不回。

隔了半小时，他又发条消息。

“不止升学宴，你们班在攒十周年同学聚会，他们死活找不到你，都找到校长那去了，校长还给我打了电话。”

“我说你搬走了就没联系了，哈哈。”

“不去也没事，他们肯定习惯了你和那谁缺席，你不要有心理负担。我回青城给你带点特产回来，给小樱桃尝尝老家的味道。”

他发了个哈士奇笑得灿烂的表情包。

宴枝枝看见那个谁有点怔住，手指悬了悬。

“不用给我带东西，我有工作要回青城一趟。”